儿子摔门时骂的那句“你这辈子就没风光过”，像一根刺扎在老李心头。
他摸着自己发福的肚子，在车间角落里点燃一支烟。
五十岁了，李明觉得活得窝囊。
当年他也是厂里的技术骨干，可现在，新来的大学生都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。
更让他憋屈的是，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张涛，是他大学时的同桌。
二十年前，自己省吃俭用借给他一千块钱交学费，救了他一命。
现在张涛坐在高位，李明却刻意装作不认识。
他要的不是施舍，而是那份人到中年，不愿低头的骨气。
他想知道，老同学，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情谊？
还是说，这份情，早就被权力磨平了棱角？
01
厂里最近传得沸沸扬扬，说要进行"优化调整"。
李明，老资格的技术科员，心里跟明镜似的，这优化，就是冲着他们这些"五零后"来的。
他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，手边是一摞摞发黄的技术图纸。
窗外是新盖起来的办公楼，玻璃幕墙锃亮，晃得人眼疼。
李明在这厂子里干了三十年，从学徒工到技术组长，所有的青春都耗在了这机器的轰鸣里。
现在，一纸调令下来，可能就得去后勤看大门。
妻子昨天晚上又唠叨了："老李，你硬气个什么劲儿？张涛现在是主任，你找他叙叙旧，说不定能给你安排个好位子。当年那一千块钱，也算个大人情啊！"
李明把烟头掐灭在缸子里，声音闷闷的："老张当他的主任，我当我的科员，井水不犯河水。我李明这辈子，没指望靠施舍过日子。他要是真记着，不用我说。他要是不记着，我说了也白说，反倒让人看轻。"
他心里清楚，如果张涛真想帮他，早就可以递个话。
可自从张涛三个月前调过来，两人在走廊上碰面三次，都是李明主动低头躲开。
他受不了那种带着审视和怜悯的目光。
02
那一年是1994年，大学二年级。
1000块钱，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。
李明的学费是父亲卖了家里唯一一头老黄牛凑的，用报纸包着，带着泥土的腥味。
同桌张涛，家里突遭变故，学费交不上，系里下了最后通牒。
张涛那天晚上在宿舍里，把头埋在被子里，肩膀一抽一抽的，那是李明第一次见到一个大男人哭得那么绝望。
"李明，我，我实在没办法了，想退学了。"张涛声音沙哑。
李明当时也穷，他把那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塞进了张涛手里，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"借你一支笔"。
"拿着，交学费去。不用急着还，先把书念完。" 李明记得张涛当时猛地抬头，眼睛里血丝密布，盯着那张单子看了足足一分钟。
"李明，这份情，我张涛要是忘了，我这辈子就不是个人！"张涛当时发了毒誓。
从那以后，张涛学习更拼命了，毕业后去了大城市发展，而李明则留在了家乡的国营厂。
这些年，两人之间只有过两三次电话，内容无非是问候，谁也没提过"1000块钱"这三个字。
03
人事调整大会定在周三下午。
厂里的气氛比平时凝重十倍。
李明知道，这次调整，涉及到中层干部的提拔和老员工的分流。
他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——分流到闲职，或者提前内退。
他已经五十出头，技术虽然过硬，但在讲究学历和背景的今天，他已经成了"冗余人员"。
中午吃饭时，同事老刘拍了拍李明的肩膀，叹了口气："老李啊，听说这次名单是张主任亲自敲定的，你跟他毕竟是老同学，他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吧？"
李明摇摇头，扒着碗里的白饭："面子值几个钱？按规矩办吧。"
散会前十分钟，李明去茶水间接水，刚走出来，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："李明。"
他身体僵住了。
是张涛的声音。
李明没有回头，只是加快了脚步，假装没听见。
他只想快点躲回自己的角落。
"李明！"张涛的声音这次带了一点威严，但又很快压低了，"明天会议，你别紧张。"
李明僵硬地侧了侧身，依然没有看张涛的眼睛，含糊地"嗯"了一声，迅速走开。
他能感觉到，张涛站在原地，盯着他的背影。
李明心想，这下装得够不熟了吧？
他不想让张涛觉得，他是在乞求。
04
下午两点半，厂里所有中层以上干部和各科室老员工都进了大会议室。
张涛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，坐在主席台正中间，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名单。
李明坐在倒数第二排，他刻意选择了一个不容易被注意到的位置。
会议开始，领导们先讲了一通空泛的改革方针。
然后，进入最关键的环节——宣读人事调整名单。
张涛拿起话筒，声音沉稳有力："下面，我宣布本次调整中，涉及岗位变动的同志名单。"
每念出一个名字，会议室里就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。
"财务部副部长王建国，调任后勤保障科科长……"这是降级，王建国脸色铁青。
"企划部科员赵小溪，提拔为市场部副主任……"这是火箭提拔，赵小溪激动得脸通红。
李明的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
他听着那些或升或降的命运，知道自己的名字随时可能出现。
他攥着钢笔的手心全是汗。
他默默地在心里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：去守仓库，或者直接内退。
他知道，张涛正在行使他手中的权力，而这份权力，与当年的1000块钱毫无关系。
"下面是技术科。"张涛的声音一顿，现场安静下来。
技术科是重灾区。
05
张涛继续念道："技术科，李……明。"
他突然停顿了。
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。
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主席台上的张涛，以及倒数第二排的李明身上。
三秒。
仅仅三秒。
张涛没有抬头看李明，但他那双沉稳的眼睛，却像是穿透了人群，准确地落在了李明身上。
这三秒钟，李明感觉像过了三十年。
这停顿意味着什么？
是张涛在犹豫，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"发配"？
是想借机提醒他，别忘了当年的恩情？
还是说，他终于要开口，提一下那段不堪回首的旧事？
李明感到自己脸颊发烫，他咬紧牙关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羞辱。
他宁愿被降职，也不想被当众提起那段旧事，让自己像个靠关系的老头。
张涛清了清嗓子，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，仿佛做了某种艰难的决定。
他将目光从名单上移开，扫视了一圈会场，又重新落回手中的纸张。
然后，他用一种比刚才更慢、更清晰的语速，继续念道："李明，调任……"
他念出的新职位，将决定李明后半生的尊严。
但那三秒停顿的背后，藏着一个二十年前，连李明自己都快忘记的秘密。
06
张涛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："李明，调任企划发展部，任主任助理，负责重点项目技术指导。"
全场哗然！
企划发展部是厂里最核心的部门，负责未来的战略走向。
主任助理，虽然带了个"助理"，但实权和待遇，比技术科的科长还高半级。
更重要的是，这个职位，代表着厂子对李明技术能力的最高认可。
李明猛地抬起头，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。
他预想过所有悲惨的结局，唯独没有想到，这是个重用。
这不是施舍，这是提拔！
会议在议论声中散场。
同事们纷纷投来羡慕和疑惑的目光。
李明大脑一片空白，他机械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，心里的那股硬气，此刻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。
他想不通，张涛为什么要这么做？
仅仅是为了还当年那1000块钱的人情吗？
"李明。"
张涛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他站在那里，没有主任的架子，只有老同学的熟悉感。
"到我办公室来一趟。"
李明跟着张涛进了办公室。
宽敞明亮的房间，巨大的落地窗，桌上放着两杯新泡的茶，冒着热气。
张涛没有提"人事调整"，也没有提"1000块钱"。
他只是递给李明一个厚厚的信封。
"李明，看看这个。"
李明疑惑地打开，里面是一份档案袋，装着一张二十年前的旧技术报告。
报告的抬头是：1998年某项目技术失误报告。
李明浑身一震。
这份报告，他太熟悉了。
"你还记得吗？1998年，厂里引进新设备，当时负责技术对接的是你和我。设备调试失败，造成了数十万的损失。"张涛平静地说，眼神却带着一丝痛苦，"当时为了保住我的位置，你替我担了责任。厂里给了你一个‘技术失误’的处分，直接导致你错失了那次升任技术科副科长的机会。"
李明的手有些颤抖。
他当时只觉得这是小事，他资历深，忍一忍就过去了。
他当时对张涛说："咱俩是兄弟，这事儿不怪你，我签字，很快就平息了。"
他把这份委屈，当成了兄弟情谊的一部分，甚至自己都快遗忘了。
张涛指着报告上的签名："李明，当年那1000块钱，救了我的人。而这份报告，救了我的前途。如果当时我被处分，就彻底废了。你用你未来十年的晋升机会，换了我今天的这个位子。"
07
张涛走过来，轻轻拍了拍李明的肩膀，语气带着久违的亲昵和歉意。
"你一直觉得，我忘了当年的情谊，你觉得我是在施舍。但我知道，你李明要的不是钱，是尊严，是认可。"
张涛坐回椅子上，身体微微前倾："那三秒的停顿，我不是在犹豫你的职位。我是在想，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，给你这份认可，才能让你觉得，这不是我张涛的私情，而是你应得的公道。"
"企划发展部，需要你这种老技术骨干压阵。这个主任助理，是给你铺路。厂子改制，技术是命脉。你当年放弃的前途，现在我给你补回来。"
他拿出另一份文件，这是李明近五年来的所有技术改进报告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张涛的批注。
"你以为你这几年做的都是无用功？李哥，我一直关注着你。你的技术，比那些新来的博士生强了不知多少倍。只是你藏得太深，不想出风头。"
李明喉咙有些堵塞，他想起这些年来自己默默的付出，想起自己对儿子的不甘和妻子对自己的抱怨。
原来，不是没有人知道，只是他自己选择了隐忍。
"老张，你……"李明声音沙哑，半天才挤出一句，"你何苦呢？"
张涛笑了，笑得像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："不何苦。李哥，我张涛能走到今天，不是因为我聪明，是因为我没有忘本。我不想让你觉得，你当年救助的，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小人。"
"那1000块钱，我早就还清了。但你替我担的那个处分，这份情，我欠了一辈子。"
08
李明终于放下了心中所有的不甘和芥蒂。
他明白了张涛的用意：他不是在用权力"报恩"，而是在用权力"还公道"。
他选择在人事大会上，而不是私下里给李明安排职位，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，李明的升迁，是靠实力，而不是靠关系。
这是张涛给他留的最大的尊严。
李明端起茶杯，喝了一口，暖流顺着喉咙流淌下去，也暖了积压多年的心气。
"老张，谢谢。"李明说。
"谢什么？应该是我谢谢你。"张涛站起身，走到李明身边，伸出手，紧紧握住了李明的手，"李哥，以后企划部，你就是主心骨。我们兄弟俩，一起把这个厂子扛起来。"
李明回握住张涛的手，那份力量，带着信任和久违的兄弟情谊。
他想起儿子的话："你这辈子就没风光过。"
现在，他可以挺直腰板告诉儿子，他有风光，只是他把风光，藏在了二十年的隐忍里，藏在了那份被人铭记的义气里。
人到中年，最珍贵的不是权力，而是老伙计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尊重和那份迟到的公道。
李明走出张涛的办公室，阳光照在他身上，他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岁。
他不再需要刻意装不熟。
他知道，张涛在台上那三秒的停顿，是对他李明，最高的敬意。
这份久违的尊严，比任何金钱的回报都更值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