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1938年4月3日,凌晨两点。
台儿庄南关,第二集团军临时指挥部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味道,是硝烟、血腥、泥土和死亡混合在一起的气味,呛得人无法呼吸。
一盏孤零零的马灯,在潮湿的地下掩体里投下摇曳的光影,将孙连仲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,印在斑驳的墙壁上。
他已经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没有合眼了。
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铺在弹药箱上的作战地图,那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的线条犬牙交错,红色的箭头,代表着日军矶谷师团的进攻方向,像一把烧红的匕首,已经深深刺入了台儿庄的心脏。
城寨的三分之二,已经沦陷。
「总司令。」
参谋长张维藩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,他颤抖着递上一份刚刚汇总的伤亡报告。
「三十一师,池峰城师长那边,还能作战的不超过一个营了。三十师……也快打光了。我们……我们快顶不住了。」
孙连仲没有接那张薄薄却重如泰山的纸。
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捏得发白,指甲深深陷进了手掌的嫩肉里,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。
他的耳朵里,全是战场上传来的声音。
是三八大盖清脆的点射,是歪把子机枪令人牙酸的长鸣,是九二式步兵炮撕裂夜空的尖啸,更是他的兵,那些跟着他从西北一路走来的汉子们,在生命最后一刻发出的嘶吼。
每一个声音,都像一根钢针,扎在他的心上。
这些兵,都是他的家底,是他孙连仲安身立命的根本。
中原大战之后,他这个杂牌军的司令,带着残部投靠中央,番号是第二十六路军,好听,但谁都知道,在南京那位眼里,他们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。
现在,这枚棋子,要被碾碎在台儿…庄这块磨盘上了。
他拿起桌上那部黑色的手摇电话,话筒冰冷而沉重。
每一次呼吸,胸口都像被巨石压住一般疼痛。
他知道,这个电话打出去,意味着什么。
在战场上,临阵请退,是足以被就地正法的死罪。
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。
他不是黄埔嫡系,不是天子门生,他只是一个从西北黄土地里爬出来的军阀,他得为跟他一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们,留一点种子。
「给我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,要李长官亲启。」
他的声音不大,却在寂静的指挥部里激起一阵压抑的骚动。
周围的参谋和卫士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,用一种复杂而担忧的目光看着他。
电话线嘶嘶作响,仿佛连接着两个世界。
一个是台儿庄这个血肉磨坊,另一个,是远在几十公里外,掌控着他们命运的战区中枢。
漫长的等待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。
孙连仲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一下,又一下,沉重地敲打着胸膛。
终于,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。
「我是李宗仁。」
孙连“仲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,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,但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绝望,却顺着电线传了过去。
「德邻公,我是孙连仲。」
02
电话那头的李宗仁,此刻也正站在地图前。
他的指挥部里灯火通明,气氛同样凝重如铁。
台儿庄,是整个徐州会战的枢纽。
此地一失,则徐州门户洞开,日军南北对进的战略企图便会实现,整个第五战区的数十万国军,将面临被合围的巨大风险。
所以,台儿庄,一步也不能退。
当他听到孙连仲那几乎是在请求的声音时,他的心也沉了下去。
他当然知道第二集团军的处境。
那支部队,装备远不如中央军,甚至不如川军和桂军,士兵们手里拿的大多是老旧的汉阳造和西北军自产的土枪,重火力更是少得可怜。
可就是这样一支部队,硬生生顶住了日军最精锐的矶谷师团,在毫无遮蔽的阵地上血战了近十天。
李宗仁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,孙连仲是何等的煎熬。
「德邻公,」孙连仲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,「我第二集团军伤亡超过十之七八,阵地已不可守。恳请长官允准,暂时撤到运河南岸,重整部队,也……也为西北军留点血脉啊!」
「留点血脉」,这五个字,像一把锥子,刺痛了李宗仁。
他明白,这是孙连仲在用一个军阀最朴素的语言,向他这个战区司令官,做最后的陈情。
军队,就是军阀的命。
李宗仁沉默了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。
指挥部里死一般的寂静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。
他在权衡。
权衡一个集团军的存亡,与整个战局的胜败。
他知道汤恩伯的第二十军团,那支装备精良的中央军嫡系,正在赶来的路上。
只要孙连仲能再顶住,哪怕仅仅是二十四个小时,战局就有可能完全逆转。
可这二十四个小时,对孙连仲和他的第二集团军来说,可能就是从人间到地狱的距离。
他拿起铅笔,在地图上,代表汤恩伯军团的位置上,重重地画了一个圈。
然后,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,对着话筒缓缓说道:
「连仲,我们的援军,汤恩”伯军团,正在路上。台儿庄的安危,决定了整个徐州会战的成败。国家危亡,在此一举。」
他的话语很平缓,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块巨石,砸在孙连仲的心头。
孙连仲握着话筒的手,青筋暴起。
他当然听懂了李宗仁的潜台词。
国家大义。
这是无法拒绝的理由。
「可是,长官……」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,「我的部队,真的打光了…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
李宗仁打断了他。
「敌人的炮火将毁灭台儿庄,但我们不能后退。我们流尽最后一滴血,将成就中华民族争取最后胜利的无上光荣。你,必须守住!」
说完,李宗仁顿了顿,似乎在酝酿着什么。
他加重了语气,一字一句地说道:
「战事结束后,我,李宗仁,一定亲自到台儿庄,为你,为第二集团军的阵亡将士,立碑!致祭!」
电话,被挂断了。
指挥部里,只剩下电流的忙音,在死寂中回响。
孙连仲举着话筒,僵立在原地,像一尊石化的雕像。
李宗仁的承诺,是荣耀,是身后名。
但对他来说,更是最残忍的命令。
这意味着,第二集团军,从他孙连仲,到最后一个伙夫,都必须作为祭品,献祭给台儿庄这座小城。
03
孙连仲缓缓放下电话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走回地图前,重新拿起那支已经磨秃了的铅笔。
他的腰杆,在所有人不易察觉的瞬间,似乎又挺直了一些。
周围的将校们看着他,眼神里充满了悲壮。
他们都听到了总司令的请求,也猜到了电话那头的结果。
一个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,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兄们去填一个无底洞,那种滋味,比死还难受。
就在这时,掩体的门帘被猛地掀开,一股寒风卷着硝烟味涌了进来。
第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,像一头受伤的豹子,冲了进来。
他的军装被炮火撕开了好几道口子,脸上又是泥又是血,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,闪烁着疯狂而绝望的光。
「总司令!」
池峰城的声音如同野兽的咆哮。
「三十一师完了!弟兄们都死光了!我不打了!我要带着剩下的人过河!你枪毙我吧!」
他是孙连仲手下最能打的猛将,也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部下。
此刻,这个在战场上从不皱眉的硬汉,却当着所有人的面,崩溃了。
孙连仲转过身,静静地看着他。
他的眼神,出奇的平静,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。
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之后的平静。
他没有愤怒,没有斥责,只是看着池峰城,看了很久。
久到池峰城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,咆哮声渐渐低了下去。
周围的人,大气都不敢出。
所有人都知道,总司令此刻的决定,将是第二集团军最后的命令。
是战,还是退?
是全军覆没,还是违抗军令,保存实力?
这个抉择,压在孙连仲的肩上。
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往。
他想起自己年少时,在老家河北雄县,跟着武秀才的兄长习武,梦想着有一天能像评书里的英雄一样,报效国家。
他想起1912年,辛亥革命的炮声刚刚散去,19岁的自己,是如何说服母亲和兄长,义无反顾地投入北洋军,开启戎马生涯。
他更想起了改变他一生的那个人——冯玉祥。
那是1914年,他被编入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。
起初,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炮兵班长。
直到有一天,冯玉祥来连队检查,考问条令,全连军官,无一人能答,只有他,一个小小班长,将厚厚一本条令倒背如流。
从那天起,冯玉祥那双锐利的眼睛,就开始留意这个外表憨厚、内心精明的年轻人。
龙头山一战,他一战成名,被破格提拔为连长。
自此,他成了冯玉祥最信任的“十三太保”之一,南征北战,屡建奇功。
西北军的汉子们,都说他孙连仲天生神力,能一个人扛起238斤重的山炮开火。
那不是传说。
那是真的。
为了弟兄们,他可以把命豁出去。
可现在,他却要亲手把这些信任他、追随他的弟兄们,送上死路。
孙连仲的目光,从池峰城的脸上移开,缓缓扫过指挥部里每一个人的脸。
这些都是他的心腹,他的骨干,是他从西北带出来的老底子。
他们的眼神里,有恐惧,有不甘,有绝望,但更多的是一种等待。
等待他,孙连仲,做出最后的决定。
他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那片刻的温情和回忆已经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钢铁般的决绝。
他走到池峰城面前,没有扶他,也没有安慰他。
他只是用一种低沉到几乎听不见,却又清晰到足以让每个人灵魂战栗的声音,一字一顿地说道:
「命令,是让我们守到最后一人。」
然后,他提高了音量,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,射向池峰城,也射向在场的所有人。
「士兵打完了,你就自己上前线去!你填过了,老子就来填进去!」
整个指挥部,鸦雀无声。
池峰城猛地抬起头,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总司令。
他看到的,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。
那张脸上,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怜悯,只有军人的冷酷和服从。
「你,听明白了吗?」
孙连仲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池峰城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最后,他猛地挺直了腰杆,用尽全身力气,吼出一个字:
「是!」
说完,他转过身,像来时一样,又像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,只是背影里,再也没有了来时的疯狂,只剩下一种走向毁灭的悲壮。
看着池峰城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,孙连仲的身体,也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。
他转过身,对身边的参谋长张维藩下达了一连串冷酷到极点的命令。
「命令,集团军所有后勤、文书、炊事员,全部拿起枪,编入战斗序列!」
「命令,成立集团军敢死队,由我亲自挑选队员!」
「传我的话,」他的声音顿了顿,眼神变得无比凌厉,「任何人,胆敢后退渡过运河者,杀无赦!」
“杀无赦”三个字,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,瞬间席卷了整个指挥部。
所有人都明白,他们的总司令,已经做出了选择。
他选择用整个第二集团军的性命,去执行那道来自最高统帅部的,冷酷的命令。
他选择,将自己和所有的弟兄,都变成这座小城的殉葬品。
一场最后的、毫无希望的血战,即将开始。
在这片刻的死寂中,孙连仲似乎想起了什么,他叫住正要去传令的卫士,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和一张信纸。
在摇曳的马灯下,他伏在弹药箱上,开始写信。
这不是军令,而是一封家书。
是写给远在后方,为他担惊受怕的妻儿的。
没有人知道他写了什么,只看到他写得很快,也很用力,笔尖划过纸张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写完,他将信纸仔细叠好,装进一个信封,递给身边最信任的卫队长。
「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我回不去了,」他的声音异常平静,「把这个,亲手交给我夫人。」
卫队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山东汉子,跟了孙连“仲十年,此刻,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,眼圈却红了。
「总司令……」
「执行命令!」
孙连仲低吼一声,打断了他。
卫队长猛地立正,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,然后将那封薄薄的信,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最贴身的内袋里。
那里,是他心脏的位置。
他知道,这封信,可能比他自己的命,还要重要。
做完这一切,孙”仲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。
他重新戴上军帽,整理了一下已经被鲜血和硝烟染得看不出颜色的军服,大步向掩体外走去。
「走!去看看我们的敢死队!」
他的声音,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洪亮。
只是那洪亮背后,隐藏着一种外人无法体会的,巨大的悲凉。
04
夜色如墨,寒风刺骨。
台儿庄的街巷,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。
断壁残垣之间,到处都是燃烧的房屋和扭曲的尸体。
空气中,除了浓烈的硝烟味,还有一股烧焦的蛋白质的味道,令人作呕。
孙连仲亲自挑选的五十七名敢死队员,就集结在南关门楼下的一片残垣之后。
这些人,都是从各部队的伤兵和后勤人员中挑选出来的。
他们有的胳膊上缠着绷带,有的头上还渗着血,但每一个人的眼神,都像淬了火的钢刀,闪着寒光。
他们知道,这将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战。
有死,无生。
孙连仲站在他们面前,没有做任何战前动员。
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,也没有许诺任何身后的荣耀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每一个人,仿佛要把他们的脸,都刻进自己的心里。
最后,他从卫兵手里接过一个木箱子。
箱子打开,里面不是手榴弹,也不是冲锋枪,而是一摞摞崭新的法币,和几十块锃亮的瑞士怀表。
「弟兄们,」孙连“仲开口了,声音沙哑,却异常清晰,「这些钱,是我的全部家当。这些表,是我托人从上海买来的。我孙连仲对不住大家,不能带你们活着回家了。」
他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。
「钱,活着的人分了,寄回家里,给父母妻儿,算是我这个总司令,给弟”兄们尽的最后一点心意。」
「表,每人一块。上了路,也好看个时间。」
说完,他亲自将一摞摞法币和一块块怀表,发到每个敢死队员的手中。
没有一个人说话。
他们只是默默地接过钱和表,仔细地放进怀里。
然后,他们齐刷刷地,对着孙连仲,跪了下去。
不是军礼,而是中国最古老的,叩拜大礼。
「总司令!来生再给您当兵!」
一个年轻的士兵,哭着喊了出来。
瞬间,哭声响成一片。
这些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汉子,在生命最后的时刻,哭得像个孩子。
孙连“仲的眼睛也湿润了。
他猛地转过身,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泪水。
他用尽全身力气,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:
「出发!」
五十七名敢死队员,擦干眼泪,从地上一跃而起。
他们没有喊口号,没有唱战歌。
只是默默地端起手中的大刀和步枪,像五十七个沉默的鬼魂,义无反顾地,冲进了那片被炮火照亮的,无尽的黑暗之中。
孙连仲站在原地,久久没有动弹。
他听着前方传来的喊杀声、爆炸声,以及生命消逝前最后的呐喊。
他知道,这些声音,很快就会消失。
而他,就是那个亲手将他们送入地狱的人。
这场反击,是绝望的,也是惨烈的。
敢死队员们,用他们的血肉之躯,向日军的机枪阵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。
他们用大刀砍断铁丝网,用身体堵住敌人的枪眼,用最后一颗手榴弹,和敌人同归于尽。
逐屋,逐巷。
每一寸土地的争夺,都意味着生命的消逝。
池峰城也兑现了他的诺言。
他带着师部最后的警卫排,亲自冲在了第一线。
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,削掉了他半只耳朵,他却浑然不觉,依旧挥舞着手枪,嘶吼着,指挥着士兵向前冲。
血,染红了台儿庄的每一块砖石。
这场看似以卵击石的反扑,却爆发出惊人的能量。
已经以为胜券在握的日军,被这股突如其来的、悍不畏死的攻击打懵了。
他们无法理解,这支已经被他们打残了的中国军队,为什么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战斗力。
他们不知道,支撑着这些中国军人的,不是武器,不是战术,而是一股不愿做亡国奴的,血性和骨气。
天色,在惨烈的厮杀中,渐渐亮了。
奇迹,在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,发生了。
被日军占领的城内阵地,竟然被一寸一寸地,硬生生夺了回来。
当太阳升起的时候,一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旗,再次插上了台儿庄的北城门。
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,几乎全军覆没。
但他们,守住了。
他们用自己的生命,为即将到来的援军,争取到了最宝贵的,二十四个小时。
05
4月6日。
就在台儿庄守军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,地平线上,终于响起了隆隆的炮声。
是汤恩伯的第二十军团。
这支装备精良、兵强马壮的中央军嫡系,像一把利剑,从日军的侧后方,狠狠地插了进来。
腹背受敌的日军,瞬间陷入了混乱。
李宗仁抓住战机,下达了全线反攻的命令。
压抑已久的中国军队,如同开闸的猛虎,从四面八方,向着台儿庄的日军,发起了最后的围歼。
激战至4月7日,日军矶谷、板垣两个精锐师团,伤亡惨重,狼狈逃窜。
台儿庄大捷!
消息传出,举国振奋。
这是抗战爆发以来,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取得的最大一场胜利。
它像一剂强心针,注入了当时正处于悲观和迷茫中的中国社会,极大地鼓舞了全国军民的抗战信心。
而创造这个奇迹的核心人物,孙连仲,和他那支几乎打光的第二集团军,也因此名震中外。
战后,李宗仁兑现了他的诺言。
他亲自来到台儿…庄,为阵亡的将士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。
望着满目疮痍的城市,和那一座座新立的坟冢,这位桂系名将,也不禁潸然泪下。
他对站在身边的孙连仲说:
「连仲,这一仗,你打得好!对得起国家,对得起民族!」
孙连仲没有说话。
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墓碑,眼神里,没有胜利的喜悦,只有无尽的哀伤。
这一战,他赢得了荣誉,赢得了声望,但他失去的,是数万跟他同生共死的兄弟。
这笔账,在他心里,永远也算不清。
台儿庄一战,成为了孙连”仲军旅生涯的巅峰。
在此后的武汉会战、枣宜会战、鄂西会战中,他同样表现出色,成为日军最为头疼的中国将领之一。
然而,随着战争的进程,他对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和倾轧,也看得越来越清楚。
他是一个纯粹的军人,不善官场交际,更不屑于阿谀奉承。
这让他在那个复杂的环境里,显得格格不入,处处举步维艰。
抗战胜利后,内战的阴云再次笼罩中国。
看着那些本该一致对外的枪口,又将转向自己的同胞,孙连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厌倦和失望。
他想起了台儿庄死去的那些弟兄。
他们流血牺牲,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吗?
心灰意冷之下,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。
他选择了辞去所有职务,彻底退出军政界。
他把兵权,这个被军阀们视为生命的东西,毫不犹豫地交了出去。
从此,江湖上,再也没有那个能扛着山炮冲锋的孙连仲。
只有一个渴望安宁的普通人。
06
晚年的孙连仲,居住在台北市的一处僻静宅院里。
他深居简出,不问世事,几乎断绝了和所有旧日同僚的来往。
他每天的生活,就是读书,练字,侍弄院子里的花草。
仿佛那个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,只是他的一场前世旧梦。
很多人不理解他的选择。
以他的战功和资历,在台湾谋个高官显爵,易如反掌。
但他都拒绝了。
或许,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,台儿庄那场血战,已经耗尽了他作为一个军人所有的激情和荣耀。
剩下的岁月,他只想留给自己,留给那些在午夜梦回时,依旧会浮现在眼前的,一张张熟悉而又模糊的脸。
他的身体一直很好,直到晚年,依旧精神矍铄。
熟悉他的人说,老将军一生不沾烟酒,生活极有规律,这是他长寿的秘诀。
但或许,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。
他要替那些早早逝去的弟兄们,多看看这个世界。
看看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和平,究竟是什么样子。
1990年8月14日。
这位历经清末、北洋、民国三个时代的传奇将领,走完了他97年的人生旅程。
他病逝的消息,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。
那个属于他的时代,早已远去。
他被安葬在台北的国军示范公墓。
墓碑上,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,只是简单地镌刻着他的名字,和生卒年月。
一如他晚年的生活,平静,而又淡泊。
只是,在每年的清明,总会有人在他的墓前,放上一束来自山东的鲜花。
因为在那里,有一座叫台儿庄的小城。
城里的人们,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故事。
说在很多年前,有一位将军,带领着一支来自西北的军队,在这里,用血肉,为整个民族,筑起了一道不倒的长城。
【参考资料来源】
李宗仁 口述,唐德刚 撰写,《李宗仁回忆录》韩信夫,姜克夫 主编,《中华民国大事记》《台儿庄大战》,中国文史出版社《孙连仲将军传》,传记文学《冯玉祥与他的“十三太保”》,团结出版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