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有没有想象过这样一种生活？你住在一个小镇，大雪封路能持续大半年，与外界唯一的联系，是一架轰鸣作响、像公交车一样塞满人的老旧直升机。飞行员可能昨天还在喝酒，机身也几十年没好好修过了，但你别无选择，因为这是你去看病、采购、连接世界的唯一“生命线”。空难的消息时有耳闻，但日子还得过。这听起来像是某个末日电影的开场，对吗？但它却是俄罗斯楚科奇自治区一些村庄的日常。当你把目光投向这个星球上最广袤的国家，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会浮现在脑海：这片土地上，那个建造了462米高欧洲第一高楼、举办过世界杯、市中心街道用亿美元翻新的国家，和这些雪原孤岛，真的是同一个俄罗斯吗？答案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残酷。在俄罗斯，现实是折叠的。
让我们从最遥远、最冰冷的角落说起。在北极圈的边缘，许多苏联时期建立的煤炭和冶金小城，正在静悄悄地死去。它们曾是工业帝国的骄傲，是地图上闪亮的红星，如今却像一盏盏被耗尽煤油的灯，在无边的荒原上逐渐熄灭，变回雪原中一个个沉默的坐标。这不是文艺腔的形容，而是正在发生的“逆城市化”。据统计，俄罗斯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村庄从地图上被永久抹去，它们的人口清零，基础设施彻底报废。全国仍有近四分之一的人口，大约三千多万人，生活在这些以每年百分之三速度萎缩的小城镇和农村。衰败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，街道上游荡着无所事事的男人，破旧的“赫鲁晓夫楼”像一排排灰色的墓碑，外墙斑驳，阳台堆满杂物，沉默地见证着生命的流逝。
而最近的这场战争，则像一台冷酷的加速器，把这个衰败的过程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。它确实给一些“铁锈带”带来了零星的军事订单，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，是给一个重病之人打了一针吗啡。根据BBC俄语频道和独立媒体Mediazona通过讣告和公开信息进行的追踪统计，一个令人心碎的事实浮出水面：在战场上付出生命代价的士兵，绝大多数来自那些最贫困、最偏远的地区。来自布里亚特、图瓦、达吉斯坦这些共和国的年轻人，其人均阵亡率，远远高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。一个家庭或许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抚恤金，但这笔钱救不活一个几万人的小城。恰恰相反，它抽干了这里最后的青壮年劳动力，带走了未来的希望，让本就凋敝的社区彻底失去了自我修复的能力。
一位俄罗斯本土的人口学家曾悲观地断言：“这场军事行动对俄罗斯人口造成的创伤，在大城市或许还能弥补，但在小城镇和农村，是不可逆的。”这并非危言耸听，当一个地方的年轻人被成批带走，剩下的只有老人和孩子，那么这个地方的未来，也就被提前画上了句号。
如果你以为俄罗斯最穷的地方一定是在西伯利亚的冻土带，那你就猜错了一半。有一种贫穷，特别扎心，它就发生在天堂的隔壁，可以说是“大树底下不长草”的现实版。打开俄罗斯的经济地图，你会发现一个匪夷所思的现象：紧紧环绕着全国财富中心莫斯科的一圈州，比如伊万诺沃、坦波夫，竟然是全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。它们离那个流光溢彩的超级都市不过几百公里，居民的月收入，却只比最穷的边疆地区多上几百块钱。这就像北京旁边的燕郊，人均工资竟然和甘肃的某个偏远县城差不多，简直魔幻。原因无他，莫斯科是一个巨大的“财富黑洞”。它像一个拥有无尽引力的天体，贪婪地吸食着周边地区的一切：最优秀的人才、最有价值的资源、最后的一点商业机会。
年轻人但凡有点志气，都会义无反顾地奔向莫斯科，留给家乡的，只有一个空壳和望眼欲穿的父母。
被吸走的不仅是钱和人，还有最基本的生存保障。苏联解体后，曾覆盖全国的基层公共服务体系就在不断萎缩。自2001年以来，全国一半的农村学校和四分之一的小城市学校已经关门大吉。这意味着无数孩子失去了在家门口接受教育的机会。医疗系统的崩溃则更加致命，根据俄罗斯联邦国家统计局的数据，全国有超过一万七千五百个居民点，附近连一个最基本的卫生所都没有。超过一万一千个居民点的居民，要去最近的医院，得跑上二十多公里，这在冰天雪地、道路不通的冬天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更要命的是缺人，有限的医生全都挤在大城市，乡村被彻底遗忘。于是，一个荒诞的现象出现了：超过百分之四十的居民在生病时，宁可自己上网查资料买药吃，也不愿去那遥远又不值得信任的地方医院。这种自生自灭的状态，无疑加剧了生命的脆弱性。
现在，让我们深吸一口气，跨过那条传说中的莫斯科环城公路。欢迎来到另一个平行宇宙。在这里，你才能理解为什么俄罗斯人会开玩笑说，出了环城公路就等于“出了国”。千万别拿北京和上海的关系去套莫斯科的地位，那完全是两码事。全俄罗斯有十六个人口过百万的大城市，它们被视为国家经济的发动机，但在这台发动机里，莫斯科自己就贡献了超过一半的动力，准确地说是百分之五十四的GDP。剩下那十五个兄弟，包括文化之都圣彼得堡，捆在一起也干不过莫斯科一个。这种碾压体现在每一个毛孔里。在圣彼得堡，你花个三万卢布，还能在地铁站附近租到一居室。但在莫斯科，同样的条件，兜里没五万五千卢布，中介都懒得搭理你。翻倍的房租背后，是无数个高薪工作岗位构成的巨大鸿沟，相当于北京和南京的差距。
更恐怖的是，这座拥有超过一千三百万常住人口的巨型城市，人均月薪竟然高达十六万卢布，硬生生挤进了全国第二，仅次于那些几万人分一个大油田的能源暴发户小镇。一个巨无霸城市，人均收入居然能跟中东土豪式的暴发户掰手腕，这背后堆积了多少恐怖的财富，简直不敢想象。当你看到莫斯科市中心那些宏伟的斯大林式建筑，以及“莫斯科城”商务区那十九座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时，再想想我们开头提到的雪原孤岛，你会感到一种深刻的割裂。要知道，全俄罗斯排名前二十的摩天大楼，有十九座都在莫斯科。人家在1955年就建成了两百米级的楼，而经济第三城叶卡捷琳堡，直到今天最高的建筑也才一百八十八米。那感觉，就像你同时在看《银翼杀手2049》和一部关于原始部落的纪录片。
这一切，是偶然吗？是市场经济的自然结果吗？并不是。一位曾访问俄罗斯的中国学者敏锐地指出，俄罗斯的地方官员和我们的同行完全不同，他们几乎没有招商引资的热情，所有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莫斯科批预算。这太好理解了。因为早在2004年别斯兰人质事件后，俄罗斯就取消了地方行政长官的直接选举，改为由中央任命。地方官的乌纱帽攥在莫斯科手里，他们需要负责的对象是克里姆林宫，而不是本地的民众。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确保稳定，是完成中央下达的政治任务，而不是费心费力地去搞活地方经济。这套“垂直权力体系”叠加俄罗斯的能源经济模式，共同塑造了今天的局面。莫斯科是发号施令的“总部大脑”，而秋明州、涅涅茨这些富得流油的能源产区，则是提供养分的“体外循环器官”。财富在这套封闭的系统中流动，从油田被抽出来，经过管道输送到莫斯科的金融中心，再由中央根据政治和安全需求，选择性地输血给北高加索、克里米亚等地。
#打卡金秋中国#而那些既没有能源资源、又远离权力中心的广大地区，则被彻底排斥在外，沦为被消耗的代价。这个系统并非坏了，它恰恰在按照设计者的意图完美运行着。
一切为了中心，而边缘的宿命，就是被消耗，被遗忘。所以，莫斯科环城公路内外，从来就不是两个世界，而是一个世界的两面：一面是光鲜的脸面，另一面，是为这张脸面提供养分的、正在枯萎的躯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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